[遊記] 富士回想

  日前,家母從家中某隅找到那充滿回憶的木棒。1.5米長棍身上遍佈一個個黑色烙印。只要是稍為了解日本文化的旅人,也能輕易猜出是富士山的金剛杵。

  回憶湧現,令人手癢動筆。或是希望在回憶還殘留著三四成時,抓住那過去的尾巴 。筆者不喜歡拍照,有關富士山的照片只有寥寥十多張。兩年前的記憶多少變得模糊,沒有習慣筆記的我是不可能準確地寫出當時的情與景。幻想的細節大概會充斥字裏行間。請不要把這篇遊記當成記實文章看待。當成一個旅人在深夜中的回想和呢喃會更為恰當。

  這趟富士山之旅開始前,已明白會是觀光式的。無他,這個行程是和一友人前往,不能像獨遊一般脫軌。而且,夏富士本身如一成人主題樂園 ,成為觀光客大概無可避免。

  登上富士之巔有4條路線可供選擇,當中最熱鬧為吉田口。這路線最為平易近人,路上的補給過分充足,在登山口設有租借登山用品的地方;極端來說,即是在新宿乘搭高速巴士,不用攜帶一件登山用具 也能完成一趟富士之行。

  登山當日我與友人乘搭首發巴士,從富士山腳的吉田市前往五合目。

  合目是富士山獨有單位,日本人把富士山從山腳到山頂劃分成十個階段,一合目到十合目。這十個階段距離不是均等的,有說這是根據攀爬的辛苦程度劃分。一合目到二合目的距離遠比九合目到十合目長,但九合目到十合目的路途更為艱難。

  當然可以從吉田市的北口本宮富士淺間神社出發,即是從一合目出發。但就正如前面所說這只是一趟觀光之旅,我們輕鬆愉快地乘坐巴士直達了吉田五合目。

  吉田五合目絕對稱得上一個觀光旅遊中心,林立的商店與餐廳,充滿登山客和遊客。遊人用衣著表明不打算一探五合目以上的地方。其中當然不乏中國的遊客,充斥了手信店的內外。一旅遊車一旅遊車的中國旅客,是世界各大旅遊景點的不祥物。

  這時的五合目,被一陣薄紗包圍,向山下眺望毫無景觀可言。我們並不是被霧氣所包圍,與其說是霧氣,倒不如說我們是走進了多啦A夢的世界。我們在海拔2700米的雲之國中。相較旁邊的失望觀光客,我和友人不禁感到極度世俗的情緒,優越的感覺。跟這班只敢留在五合目 的懦夫相比,我們是多麼的勇敢。

  現在想來是多麼的傲慢。但現在的我,再身處在同樣的情景,這種原始的感情大概會又一次充斥心頭。

  更進一步回想,在那一息間,心中是百感交集。除了那份幼稚傲慢之外,亦擔心看似永遠揮之不去水氣,令這兩日的登山之旅毫無景致可言,令我身邊的友人失望。我算是這趟旅程的攪手,雖然我不認為自己要為天氣負上任何的責任,卻也高興不起來。

  背負著複雜的心情,稍吃早餐後,在其中一間手信店購入了兩支還未烙上任何圖案的金剛杵。交了入山費,踏腳輕快小步向著六合目進發。

  接下來到九合目間的記憶,已十分糢糊。只記下一些零散片段。

  記得在前段,遇一黑人大兵,拿著同樣只有兩三個烙印的金剛杵。他亦同樣打算從每一個山小屋取得烙印,難忘的是他在訴說此事時的笑容。

  在狹窄登山道迎頭遇上的台灣登山隊伍。充滿活力的一行人有老有嫩,完全不見登上山頂的疲態。最小的孩子大概只有十一二歲。

  最為深刻的,大概是遇上了一名頭戴著馬利奧帽子的法國男孩,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他坐在路上休息。看到他醒目的帽子,我和友人沒有想太多就上前搭訕,才驚覺他是穿著及膝短褲。如果他打算在明早看日出的話,大概不是明智的選擇。攀談過後, 得知他是一個法國旅行團中一員。行李大概是在其他的團友身上。否則,他的行裝確是少得可憐。

  雖然在每個山小屋短暫停留休息,但持著年青的我倆花不多的時間抵達當晚留宿的 山小屋,御來光館。最接近山頂的山小屋。

  在八合目時,我們已經立足在雲層之上,景色豁然開朗。有見及此,我和友人在御來光館放低行李後,急不及待地再次起行。向著山頂出發。

  在登山時,專注著腳下的步伐,心思都花在上攀,只有稍息回頭時,才驚覺自已已攀到這個高度。在登頂後,立足在所謂的目的地,才有一份閒情逸致眺望遠方。踏下最後的一步,回頭一看,感受到這日本之巔的霸氣。

  厚厚的雲海,比雲層稍高的山脈變成島嶼,放眼之處有雲海、島嶼 、天空和艷陽。在這夢幻般的空島,我的金剛杵得到最後的兩個烙印,與其他不同的硃砂印。功德圓滿之感至今難忘。

  山頂熱鬧非凡,雖說大部分的山小屋已經關閉,靜待來年的開山。遊人仍是佈滿山頂,無人的山小屋和熱鬧的人群。這天的天氣算是完美,雖途中有細雨,但山頂上景緻可說妙不可言。天氣的變幻無常的是富士山的魅力,也是富士山令人卻步的原因。如果天氣不佳,在山頂也只是在雲中漫步。

  我和友人登上劍峰-日本標高最高點後,天空開始染上火紅的色彩,考慮到我們身上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,完成了山頂一圈,就匆匆地回到御來光館。想來沒有看到日落,是唯一的遺憾。

  我們不知道這天的急行軍,會帶無盡的痛苦。

  回到御來光館,天色剛好完全轉黑。進去不久,便是晚餐時間。職員安排我們坐著另外兩個香港人身邊。(我們和她們並無交集,在日本的山小屋,同枱食飯,各自修行是很奇怪的事。)在用餐中途,聽到一句「這是你們的早餐。」驚發現有一香港人在御來光館兼職。

  雖說機會難得,但無與她繼續攀談。大概是一個藉口。非獨遊時,總不自覺地和身邊的旅伴組成了一個小圈子。不太願意和當地人交往,旅行重點成了與朋友社交,而不是旅行本身。也可能礙於御來光館的飯堂中,不乏香港人。這種無名的壓力,令人綁手綁腳。當然這聽上來像是膽小的藉口,事實上亦可能如是。

  但這趟經歷令我深感明白,真正的旅行是要把自已投進更為陌生的地方,旅行時沒有什麼比舒適圈令人更加感到不安的。

  晚餐後,爭取時間睡眠。這才是惡夢的開始。首先,睡覺的空間極為狹窄,即使香港人亦難以適應。御來光館可能是最旺場的山小屋,睡覺的地方沒有一張疊疊米大。友人睡相極度惡劣,友人身邊的中國遊客睡相亦極為惡劣。加上自己亦開始有輕微的高山反應,頭痛令人難以入睡。友人和屋友吸入罐裝氧氣的聲音,說明不少人也出現了高山反應。

  這大概是人生中最難以入睡的一晚。

  在山小屋外通宵的登山客絡繹不絕,他們大概完全沒有考慮在山小屋中睡眠的人。那時也不過是十一時,但在山上來說已算是 深夜。

  結果在凌晨一時,完全無法入睡的我寧願提早前往山頂,把友人從睡夢中拍醒。

  山小屋外吃過便當,抬頭一看。

  月亮和星宿爭輝。未曾在滿月的時候,看見如此清晰的星空。山下,雲層漸散,萬家燈火和登著富士山的頭燈們,形成了一條光海與川。

  我們加入這條川流不息,違反地心吸力物理法則的水道。高山反應令昨天還能輕鬆應對的登山徑變得無比遙遠。幸好我們有的是時間,經歷無數的之字路口後,又回到了龐大的火山口。接下來就只要找一個完美的位置,等待御來光。

  時間尚早,但最佳位置已被人佔有。好不容易找到能稍為坐下休息的地方,靜待遇來光的來臨。

  凌晨富士,寒冷非常。即使在最炎熱的日子,溫度也在冰點上下。穿上了所有衣服,寒冷仍能滲盡骨子裏。即使是身邊的外國人,也大呼寒冷,即使輕輕地活動身體,實是杯水車薪。清勁的山嵐中,體感溫度遠比冰點低。

  這躺富士之行算是超額完成,能夠來到這裏實在是太好。不知道說了多少次。

  像是昨天黃昏時的反轉,地平線上的一端又染上燃燒的顏色。紫色,粉紅色和赤色, 整個世界是單一的色調,卻又是變化萬千。活了十多個年頭,彷彿就是為了那一瞬間。活在當下大概就是去不斷搜集這一些瞬間吧。

  艷陽又一次露面,又一次燃燒著大地。

   如同《比宇宙更遙遠的地方》所言,即使在其他日子,我們不是身處在富士山,此日出還是會這樣升起,在我們看不到地方,世界還是如此轉動著。

  骨子裏的寒意一下子消散,用全身去感受一日的開始。

  與友人疾走下山,伴著我們是兩支佈滿勳章的木棒。回到香港,其中一支木棒轉讓給另一位友人。另一支放在家永久保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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